塞萨尔·巴略霍:我今天真想成为幸福的人
塞萨尔·巴略霍
1892-1938,生于秘鲁北部安第斯山区的圣地亚哥·德·邱科。父亲是西班牙人,母亲是印第安人。1918年发表诗集《黑色使者》。1920年因思想激进在特鲁希略被捕入狱,数月后获释。1922年发表诗集《特里尔塞》,这是拉丁美洲先锋派诗歌的里程碑。1923年前往法国,从此一直流亡在欧洲。1928年至1929年他两度赴苏联访问。在巴黎,巴略霍广泛结交了拉丁美洲进步的知识分子,并于1931年在西班牙加入共产党。西班牙内战期间,他写了《西班牙,我饮不下这杯苦酒》。《人类的诗篇》以及他在1923年以后创作的其他所有诗歌,都是在他死后才发表的。
巴略霍的诗歌创作总是以人生、历史、家庭、故乡为题材。他的语言风格虽然不断变化,但却始终以令人心碎的声音来抒发人间的痛苦。他是拉丁美洲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
巴略霍诗选
赵振江 译
巴略霍的很多作品异常晦涩,尤其是当你字斟句酌、尝试“细度”时。这一方面也许在于多次迻译所造成的层累的误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巴略霍急不择言、喷薄而出的言说方式。“要么激烈,要么什么都没有”(勃莱)。勃莱对比了华莱士·史蒂文斯和巴略霍这两种类型的写作,同样是晦涩难懂,但史蒂文斯“在其诗歌中创造了一种哲学上的宁静”,而巴略霍则属于“感官的、预言的、深情的、狂野的”。你不能到巴略霍的诗篇中寻找清晰和宁静,同样的,当愤怒或痛苦进入诗中,史蒂文斯也会变得“瞠目结舌”或“陷入陈词滥调”。最主要的一点,是巴略霍那种超现实主义的语法规则,他不在意是否有人能够听懂他,他不与人在语法上交流。诗人是一座火山,词语只是火山灰,重要的是一颗伟大的滚烫的心灵,是随积压与蕴育所产生的无穷的创造力、破坏力。他干脆声明,“语法,作为诗歌方面的集体规则,它缺乏存在的理由”。一个诗人存在的标志,就在于他是否创建了属于他个人的语法、句法和书写规则,因为,“艺术家的价值愈是个体的,其作品也愈是世界和集体的”。
——朵渔《生活在细节中》
黑色使者
生活中有些打击,如此严厉……我不知道!
就像是上帝的仇恨;面对它们
似乎一切苦恼的后遗症
都沉积在灵魂……我不知道!
打击虽然不多;然而能……在最冷酷的面孔
和最结实的脊背上开出阴暗的沟壑。
它们要么是野蛮的匈奴人的战马
要么是死神派来的黑色使者。
它们是灵魂中的耶稣们重重的跌倒,
是命运之神亵渎的可爱的信仰。
那些血淋淋的打击是炉膛内
为我们燃烧的面包爆裂的声响。
而人……可怜……可怜!转过眼睛
如同有人将我们召唤,拍一下肩膀;
转过疯狂的眼睛,而经历的一切
宛似一个罪过的水塘沉积在目光。
生命中有些打击,如此厉害……我不知道!
1917
神圣的凋落
月亮!巨大头颅的王冠,
在淡黄色的阴影中脱落着叶片!
一位耶稣的红色王冠
他在苦苦地思考着绿宝石的甘甜!
月亮!苍天疯狂的心脏
在盛满蓝色美酒的杯中,
你为何向着西方划桨?
像痛苦的破船一样?
月亮!凭借徒劳的飞行,
你在散落的乳白色中牺牲:
你或许如同我吉普赛人的心脏
在蓝色中游荡,哭颂着自己的诗行!……
1917
蜘蛛
这是一只已经不能走动的硕大蜘蛛;
平淡无奇,它的身躯,
头部和腹部,有血液在流出。
今天我就近看它。
无数的脚向着各个侧面
多么努力地爬。
我在想着它那些看不见的眼,
蜘蛛致命的领航员。
这是一只颤抖的蜘蛛,
固定在一块石棱上;
腹部和脑袋
朝着不同的方向。
可怜的蜘蛛用那么多脚,
依然动弹不得。眼见它
近日在困境中失魂落魄,
这旅行家多么令我难过。
这是一只硕大的蜘蛛,
腹部阻止它头部向前。
我想到它的眼
和它那么多的脚……
这旅行家多么令我伤感!
1917
十八
噢,牢房的四壁。
啊,四面发白的墙壁
对这个数字,没有一点脾气。
可恶的分裂,神经的压抑,
从它的四个角落,
每日如何伸一伸带着镣铐的肢体。
掌管无数钥匙的慈爱的夫人啊
要是你在这里,要是你能看见
这四面要存在到何时的墙壁。
面对它们,我们在一起,我和你,
空前地在一起。你不会哭泣,
请说呀,女解放者!
啊,牢房的墙壁。
另外两面长长的墙壁
比它们更使我痛心
今晚有点像死去的母亲
从陡坡上坠落
每人领着一个孩子。
我独自留在这里,
只用右手,将双手顶替,
高高举起它,寻找那第三只手臂
它要在我的“何时”与
“何地”之间,照看男子汉莫大的残疾。
注:此诗作于狱中
二十八
此刻我独自吃饭,没有母亲,
没有要求,没有“吃吧”,没有水,
也没有父亲,以往在嫩玉米丰盛的
祈祷词中,为了他姗姗来迟的形象,
他会问起那声音如何压轴收场。
我怎么吃这午饭,这些遥远
陌生的杯盘,叫我如何用餐?
当自己的家庭已经离散,
“母亲”二字已不在唇边
我还吃的什么饭!
我是在一个好友家的桌旁
和他刚从外面回来的父亲共进午餐,
还有他白发的姑姑们
宛似陶瓷重彩的鸫鸟
从所有鳏居的齿龈切切而谈;
光洁的餐具发出悦耳的声音,
因为在自己的家庭。这是何等的开心!
而餐桌上的这些道具
却将痛苦留在了我整个牙龈。
这些餐桌上的食品,体现了
别人的而非自家的爱,
母亲不再献上的美味化作了
乡音,
艰难的吞咽变成了搏斗,
甜变成了苦涩,咖啡变成了葬礼的灯油。
当自己的家庭已经解体,
母亲的“吃吧”不会从坟墓,
从黑暗的厨房
和爱的匮乏里走出。
1920
一个男人在注视一个女人
一个男人在注视一个女人,
立刻注视着她,
用其奢华土地的恶意
注视她的双手
压倒她的两个乳房
将她的双肩摇晃。
于是我想,压在
那硕大、洁白、坚实的肋部:
这个男人
难道没有一个孩子要成长为父亲?
这个女人,难道没有一个孩子
要成为其鲜明的性的缔造人?
此刻我看见一个孩子,
百脚虫似的孩子,有活力,有激情;
我看见人们看不到他
在两人中作响,穿衣,晃动;
因为我接受他们,
接受她在增长的本性,
接受他在金黄枯草的弯曲中。
于是我喊叫起来,哪管一个人
不停地活命,哪管一个人
不再颤抖在我崇拜的决斗中:
追逐迟来的幸福
父亲、
儿子和母亲!
家庭、完美的瞬间,
已无人感觉与爱恋!
以何等、无声、红色的眩晕
吟唱最动听的歌声!
在什么样的树干,啄木鸟那么绚丽!
在多么完美的腋下,船桨那么娇气!
多么俊俏的蹄,一对前蹄!
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我最终的足跟
将从这岩石中诞生,
带着它罪过的游戏,它的常春藤,
它的橄榄,它惊人的生硬。
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依然如故,
带着痛苦瘸子的坦诚,
我的航行从一眼井到另一眼井,
懂得了人要善良才行。
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而且要等到
我所是的动物活动在他的法官中间,
我们勇敢的小指已经长大,
在所有的指头中它风光无限,维护着尊严。
致行人书
重新开始我兔子的白天,
大象休息的夜晚。
而我在心中说:
这是我倾泻的粗鲁的无限,
这是我愉快的体重,为了鸟儿在下面
将我寻觅;这是我的手臂
甘愿不成为翅膀,
这些是我神圣的文字,
这是我吃惊的狗的睾丸。
阴郁的岛屿像大陆一样将我照明,
当我亲密的悬崖将神殿支撑
而长矛上的代表大会结束了我的旅行。
但是当我因生活
而不是因时间而死,
当我的两个箱子一起到来,
这一定是我的胃,里面装着我破碎的灯,
这是那个脑袋在我的步履中赎出的圆的酷刑,
这些是心灵分批清点的那些蠕虫,
这一定是我孤独的身体
灵魂独自失眠在其中;这一定
是我的肚脐,我在那里将天生的虱子杀死,
这是我的事情,事情,可怕的事情。
同时,我的制动
抽搐着粗暴地恢复了功能,
宛似我因雄狮的直言而遭受苦痛;
既然我存在于砖的双重权力中
我便带着双唇的微笑摆脱了困境。
年迈驴子的想法
为了见他,我此时
将穿上乐手的衣裳,
与他的灵魂碰撞,用手揉搓他的命运,
既然是个时断时续的灵魂,就让他安详,
总之,让他尽可能
死在他死去的躯体上。
他今天可能会伸展在寒冷中,
或许会咳嗽;我看见他在打哈欠,使肌肉不幸地运动
在我耳中成倍地猛增。
我这样说一个人,说他真实的招牌
而为什么不呢?说他砍伐的波耳多树,
那可怕的华丽的细丝,
说他手杖的银把手上画着小狗,
说那些孩子们,
他说他们像自己悲痛的母亲。
因此我今天会穿着乐手的衣裳,
会与他的灵魂碰撞,他的灵魂在将我的原料观望……
但我将永远看不到他在自己明天的脚下刮脸;
永远,永远,而且何必呢!
什么事情!一定要看看!
什么他永远的永远!
我今天想成为幸福的人
我今天真想成为幸福的人,
幸福却又有繁琐的问题,
出于本性将房门敞开,像疯子,
抗议,总之,
躺在身体的信任里,
只为看看人们是否愿意,
只为看看人们是否愿意检验我自发地立场,
抗议,我要说,
为什么在灵魂中给我这么多的打击。
因为我真想成为幸福的人,
行动不用手杖、拒绝世俗的卑微和黑色的叫驴。
这世界的感觉就是如此,
虚拟的歌声,
我哭泣的可爱的器官
和我在腔穴中丢失的铅笔。
同志,可劝说的兄弟,
追求伟大的父亲,会死去的儿子,
朋友和敌人,达尔文巨大的文件:
他们几时来,带着我的肖像?
共享受快感?难道是穿起裹尸衣的快感?
更早吗?谁真的呢,恐后争先?
为了同情,为了本性,拒绝
与观察的人,同志,邻居,
我没有线索的希望
在他巨大的勃颈上来下去……
吉他
痛苦、仇恨的快乐,
用柔软的毒素我的喉咙染色,
但建立了神奇秩序的琴弦,
其斗牛的伟业,在第一
第六
和好说谎的第八之间,让它们都遭受苦难。
痛苦的快乐……谁?给谁?
谁,槽牙?给谁孤独,
牙龈上狂犬病的炭化物?
无论如何,怎么能
不使邻居愤怒?
孤单的男人,你比我的号码更有价值,
你鹰的功能,
你虎的机制,柔软的家伙,
胜过整本的字典,
散文的诗,
诗的散文。
痛苦的快乐,
在桌上等待希望的快乐,
星期天用所有的语言,
星期六用中国的、比利时的时间,
一周,用两口痰。
在便鞋上等候的快乐,
在一句诗后收缩着等候的快乐,顽强并带着眼中的刺等候的快乐;
受苦的快乐:女性左手的打击
她在腰上带着一块石头死去
并死在弦与吉他之间,
哭几天却唱几年。
最终,没有这持续的芳香
最终,没有这持续的芳香,
没有它,
没有它伤感的商数,
我温和的优越封好它的斗篷,
我的存在封好它的箱笼。
啊,情感怎么会起这么多的皱纹!
啊,一个固定的想法如何会使我进入一个指甲!
患白化病,粗糙,敞开,带着颤抖的公顷,
我的愉悦在星期五跌落,
但我的痛中之痛由愤怒与悲伤构成
而在它砂砾与无痛的边缘,
情感将我弄皱,使我陷入绝境。
金的强盗,银的牺牲品:
我向受害者偷窃的黄金,
忘掉它,我多富有!
我向强盗们偷窃的白银,
忘掉它,我多倒运!
可恶的制度,这气候自称为了天,为了支气管和沟壑,
作为穷人为了成为穷人所付出的巨额金钱。
白色石头在黑色石头上
我将在暴雨中死于巴黎,
对那一天我早有记忆。
我将死在巴黎——我不逃跑——
或许是个星期四,就像今天,也在秋季。
将是星期四,因为星期四,今天,
当我写此诗时,已将双臂置于厄运旁边,
永远也不会再像今天,在整个
人生途中,不会再看到自己这样的孤单。
塞萨尔·巴略霍已死,众人
都在打他,尽管他对他们从未冒犯;
他们残酷地用棍子将他折磨
并狠狠地抽打,将绳子当作皮鞭;
星期四和肱骨可以作证,
还有孤独,道路,雨天……
我留下来的温暖淹死自身的墨水……
我留下来的温暖淹死自身的墨水
并倾听我变化的洞穴,
触觉的夜晚,抽象的白天。
我扁桃体上的未知发生了震颤
因年度的忧伤而发生了尖叫,
巴黎的夕照,太阳的夜晚,月亮的白天。
就在今天,傍晚,
我还在走向神圣的永恒,
母亲的夜晚,曾孙女的白天,
她有两种颜色,美丽,迷人,刻不容缓。
我依然
能够,乘双座的飞机到达自己,
沐浴着家庭的清晨
和瞬间永恒浮现的云烟。
此时此刻,
依然,
在彗星的末尾
我赢得了幸福的博士的杆菌,
这里有温暖的、倾听的,土地,太阳和月亮,
我不知不觉穿过公墓,
我向左,用一对十一音节的诗行
将草钉进土地,
坟墓的岁月,无限的公升,
墨水,钢笔,瓷砖和原谅。
生活,这生活……
生活,这盛会
曾使我快乐,它的工具,那些雌鸽……
乐的是听她们在远处互相约束,
自然地发生,固定的数额,
按照她们的痛苦、她们动物的号角而做。
我畏缩着,
从肩膀上
听到她们和平的生产,
污水会使她们的十三根骨头宁静,
铅会膨胀在旧的螺丝钉。
她们山鸡似的尖嘴,
成对的小雌鸽,
可怜的雌鸽,翻动着肝脏,
云的侄女们……生活!生活!生活就是这样!
红色呼叫是她们的传统,
红色的道德,警惕雌鸽,
红色或许是生锈的结果,
如果当时她们蓝色地下落。
她们基本的链条,
她们个体旅行鸟儿的行程,
她们曾释放出浓烟,
身体的痛苦,有影响的门厅。
雌鸽们在跳跃,永久的
芳香的雌鸽,
她们受雇佣而来,
从不幸的消化渠道而至,
讲述的鸟儿,
传递信息的粗鄙的鸟儿
向我讲述她们含磷的往事……
我已经发觉。我再不会
瘦骨嶙峋地,病在床上倾听
她们演奏自己动物起床的号声……
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
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
把一个男孩捣碎成同样多的鸟儿,
把鸟儿捣碎成一个个小蛋;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一瓶油去对抗两瓶醋。
愤怒把一棵树捣碎成一片片叶子,
把叶子捣碎成大小不同的芽,
把芽捣碎成一条条清晰的沟;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两条河去对抗很多大海。
愤怒把好人捣碎成各种怀疑,
把怀疑捣碎成三个相同的弧,
再把弧捣碎成难以想象的坟墓;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一块铁去对抗两把匕首。
愤怒把灵魂捣碎成很多肉体,
把肉体捣碎成不同的器官,
再把器官捣碎成八度音的思想;
穷人的愤怒
拥有一把烈火去对抗两个火山口。
此首为黄灿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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